我经常奇怪,港台娱乐商家从哪里雇佣的高手,每每把西方电影名译成很地道的中文且锦上添花。美国经典影片《Ghost》的中文译名《人鬼情未了》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原剧名直译是《幽灵》,有点恐怖,了无情趣,而《人鬼情未了》,体现出爱情那足以让两位深深相恋的情人突破阴阳间隔的力量,那才叫一好片名。
情未了,相爱的双方却人鬼殊途,阴阳间隔,无疑是人生最为无可奈何的极大憾事。优秀的艺术作品通过虚构,在想象中超越了种种人生遗憾,人们那些在现实社会中得不到满足的愿望,在作品里能够得到替代性的满足,因此才体现出艺术超越历史记载的特殊人类价值。从这个角度看,《人鬼情未了》的题材之所以显得别具一格,就在于它写的是男女主人公因为阴阳阻隔而未了的情爱,借一条奇异的路径如愿以偿地存续,这条奇路,就是由脱离了肉身的灵魂,替代它的真身完成情爱的宿愿。
汤显祖的名著《牡丹亭》,就是中国古代戏剧里典型的“人鬼情未了”。
提及《牡丹亭》,多数人只知道《惊梦》一出的游园,尤其是那段被李渔讥为“字字俱欠明爽”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最多再加上《写真》和《拾画》,满眼看去都像是一见钟情的一场风花雪月;现在的舞台上,也基本上只演这几出,却忘记了它在《六十种曲》里同时还叫作《还魂记》。其实,《牡丹亭》至少有一多半应该看成是鬼戏,而且其鬼魅之气,实在不让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涉及到鬼魂的场次,恍惚迷离,其精彩的文笔,与《惊梦》一场以风雅到极致的笔触写情色得极露骨的男女交欢,各擅胜场。
《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是杜丽娘一场春梦,这位怀春少女,只因游自家后花园时沉沉睡去,与陌生男子柳梦梅梦里交欢,被落花中途惊醒,于是就犯了魇症,她割舍不下梦中未了的情爱,来后园中寻找梦中留下的痕迹不遂,郁郁寡欢,竟至身亡。但有关杜丽娘的感情故事并非到此结束,而是就此开始。杜丽娘由偶梦而生情,情而至于超越生死。死后,家人遵她遗愿将她葬在后花园中一株梅树旁边,修一所道观梅花庵,由石道姑供养着她的灵位,同时再请儒生陈最良代为看顾。而那位她梦中曾经与之交欢的书生柳梦梅,远远地从岭南赴京赶考,途中患病,恰好为陈最良所救,置他在梅花庵里将息。巧不巧地,他在园里拾到杜丽娘的画像,居然对画中人动了情,日日咏叹。于是一曲超越阴阳界的情欲高歌就此拉开序幕,这“影随形,风沉露,云暗斗,月勾星”,杜丽娘一丝游魂,从地府回到世间,“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多少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在汤显祖笔下,这位魂旦,形声兼俱,且一门心思只在情不能已。游魂来在她坟前梅花庵,居然听到一位男子面对她的画像,“高声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声音哀楚,动俺心魂。”她一缕香魂随一阵阴风飘进梅花庵堂,一位是决意要“趁此良宵,完其前梦”,另一位细细思量,“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哪还有不成好事的道理?按照柳梦梅后来的慨叹,“俺柳梦梅是个读书君子,一味至诚。止因北上南安,凑着东邻西子,嫣然一笑,遂成暮雨之来;未是五更,便逐晓风而去。”真是“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柳梦梅与杜丽娘这一番相遇,可不是普通的桃花行运。按照石道姑的说法,那柳梦梅自从到后花园一游,就已经“悠悠漾漾的,着鬼着魅一般”,是的,他打点起十分精神,与杜丽娘的鬼魂夜夜幽媾,直到被石道姑撞破好事。石道姑耳朵好使,每天都听到“夜来柳秀才房里唧唧哝哝,听得似女儿声息”,疑心是游方到此的小道姑“瞒着我去瞧那秀才,秀才逆来顺受了。”小道姑大喊冤枉,她们一齐夜闯书房,方知有异。这一撞,逼杜丽娘说出真相,她顾不得会不会吓着柳郎,决意“夜传人鬼三分话,早定夫妻百岁恩。”次夜,她再见柳梦梅,直言她“虽登鬼录,未损人身,阳禄将回,阴数已尽。前日为柳郎而死,今日为柳郎而生。”这就到《牡丹亭》后半部的高潮了,虽然幽冥相隔人鬼殊途,杜丽娘和柳梦梅盟誓相爱,于是柳梦梅与道姑商议,掘开杜丽娘的坟墓,打开棺木,果然杜丽娘异香袭人,幽姿如故。回生还魂后的杜丽娘与柳梦梅拜了天地,逃离这是非地,风流快活去了。至于后来的情节,只不过是在给这戏做个收束而已。
鬼戏的魅力,在于鬼与人不一样;人鬼之恋之所以特别,是由于那女鬼虽也有情有意,却能无影无形。所以戏里演人鬼之间的情爱,可以比写人间情爱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尤其是在表演上,你想身为鬼魂的杜丽娘怎么可以和普通的凡人杜丽娘一样?必定是加倍的婀娉骋婷摇曳多姿。元杂剧时代,剧中就专门有“魂旦”一行,大凡传统戏剧里特别分出一个行当的,都是因其有特殊的表演身段,“魂旦”想必也是这样。而鬼戏在舞台表演上的魅力,就成为它自我催生的动力。
从《千里送京娘》演化出的《京娘送兄》就是个好例子。《千里送京娘》说的是还没有当上皇帝之前的赵匡胤,路见不平,从强盗手里救了陌生女子赵京娘。救人救到底,赵匡胤索性单枪匹马千里迢迢护送她回乡,却因此衍生出另外一出鬼戏。赵匡胤独自一人把京娘从山西送回湖北,在与这位大英雄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京娘对赵匡胤暗生情愫,频送秋波。但赵匡胤坐怀不乱,坚拒京娘的爱意。论及赵匡胤不为京娘所动的原因,既可说是志在天下,也可以说他严守伦常――以他这样的英雄,岂能在一个弱女子有求于他时占便宜;更何况既然在送京娘上路前他们就已经结拜为兄妹,这兄妹间的礼节总还是要守的――《西厢记》里老夫人想要赖婚,最狠毒的一招就是让张生和崔莺莺结为兄妹,可见,既是结义兄妹,就不方便有男女之情了。
“送京娘”送到这里,和鬼戏还没有什么关系,多数剧种的送京娘故事演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南方民间普遍流传的多个乱弹剧种,还有送京娘故事的续集,俗称“阴送”。川剧、潮剧和后来滇剧和歌仔戏等等的《京娘送兄》,都是这“阴送”在不同地区的翻版。
《京娘送兄》写的是赵匡胤历经千辛万苦将京娘送回家乡,却遭到京娘继母的奚落和侮辱。在继母看来,像赵匡胤这样一位精壮男子,与妙龄女子京娘千里同行,岂能没有私情?赵匡胤受不了京娘继母的恶言恶语,连夜忿而离去,京娘更是禁不住继母的百般讽刺挖苦,愤然一死以证自己的清白。潮剧《京娘送兄》京娘说她的身死,不仅是由于继母还由于三姑六眷的嘲笑:“哥哥送我回家门,谣言四起风波生。三个姑婆讲上门,阿婶更是骂无停。骂我将你来勾引,骂我与你有私情。言语恶毒难入耳,似刀似剑挖我心。把我面皮撕干净,已无面目上见世人。我悲愤难忍,哭叫哥哥你无回音。走投无路……一条白绫丧残身!”
京娘身死之后,仍然感念赵匡胤对她的恩情,恰因赵匡胤夜走山路,难辨路径,京娘阴魂不散,夤夜追上赵匡胤,送他平安归程。正因为京娘已经屈死离魂,这一路的“阴送”,又比“送京娘”更多几分味道。赵匡胤眼里看到的前面是一条阳关道,而在京娘眼里却是黄泉路。赵匡胤是盖世英雄,眼里看着山岭上青松如盖,在京娘看来,“说什么山上青松春常在,又谁知黄叶纷纷落埃尘。”看到刚刚分别的京娘又来送他一程,赵匡胤虽有感激却再也想不到这送他的已经是京娘的鬼魂,而一路上京娘的怨苦,难以用言语表述。“从今后山穷水也尽,叶落花谢树断根。昨日路上成双影,今日一夜成隔世人。再不能见哥哥拾鞋多殷勤,再不能见哥哥马后随妹行。再不能与哥哥撒娇任性,再不能与哥哥谈笑风生。”这真是“千重恩义成梦境,万般柔情化灰尘。”
既是鬼魂,京娘的装扮与台步都需要有鬼魂的特点;而她对赵匡胤的情意,更为在阳世时所不及,在这里,京娘对赵匡胤,既有感激与钦佩,又很难不带有些许怨怼之情;她的性命既为赵匡胤所救,何尝不也是为他而亡?况且她既已弃世,更少牵挂,于是化为鬼魂的京娘,对赵匡胤的一往情深,更有机会倾情相诉,只是赵匡胤此时再多的懊恼和悔恨,都唤不回京娘的生命。眼见得即将天明,京娘的鬼魂不得不离义兄而去,为之感动的赵匡胤要许给她一个未来,“赵匡胤来日展翅冲霄汉,修一座宫庙为你铸金身。把妹当神来恭敬,清香参拜表虔诚。”但这并非京娘所求,京娘说,“哥哥,京娘不愿当神?我要在奈何桥头苦苦把你等,等到下世再与你配亲。哥哥啊,就此一别难见面,化作萤火伴哥行。”
情之所至,可不因生命终结而中断,这是所有鬼魂戏的要义。而京娘身死情愿在奈何桥上等待也不愿成神,更有一番境界。妇孺皆知的歌剧《刘三姐》由广西一带的民歌改编而成,它也把奈何桥唱成了爱情的见证,刘三姐和憨厚的情郎情深意长,订下感人的生死之约,情定百年,既然相约了百年好合,就必须是真金足赤的100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样的绝句正由对百年之约的坚守化出,其意正是,即使一方做了鬼,这抛却了肉身的鬼魂仍然要守望着百年好合的承诺,不负前盟。
男女之间,情深意重又能双双活到百岁高龄,真是令人羡煞,纵然有一个只活到97岁,爱情之路已经足够漫长;相爱了那么久,在奈何桥上等对方三年,一边看旁人一步跃入鬼门关的情景,这点日子就不能算难熬了。然而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往往是像京娘这样,正逢青春年华就不幸因爱情而弃世,这奈何桥上的长久等待,真不容易。万一对方长寿,要让这位深爱的女人在奈何桥上等待漫长的数十年,未免显得有些不够厚道。若是先赴黄泉的有些按捺不住,要回头再来寻找未亡人,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那些身死之后化做魂灵再践情爱之约的故事,或者比起消极的等待更能体现出激情的冲动,我们且将它看成不愿意在奈何桥上傻等,要用更直接的方法再续未了情缘的努力。
从这个角度看,《活捉三郎》就是比《牡丹亭》和《京娘送兄》更经典的“人鬼情未了”故事。
《活捉》的主人公是阎惜娇和她的情人张文远。《活捉》的前史就是《乌龙院》,或者叫《坐楼杀惜》,故事源于《水浒传》,及时雨宋江在落草为寇之前,就深得天下英雄敬仰,但是他自己的感情生活却不太如意。宋江在乌龙院里包养了个二奶叫阎惜娇,这位二奶对他却渐生厌倦,以至于私下里和小白脸张文远张三郎勾搭成奸。能够让天下英雄好汉归心却不一定能让身边的二奶满意,看起来笼络英雄和笼络二奶,可真是两门完全不同的功夫。阎惜娇既然对张文远生情,就动了要和他做长久夫妻的念头,她的机会来了,她发现宋江的公文包里,有他和梁山好汉的通信,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于是声称要向官府出首,要挟宋江,这事越闹越大,阎惜娇逼休不成,反而激怒了宋江,在刀下一命身亡。身死非命后的阎惜娇阴魂不散,一心居然还在想着念着她的张三郎,她化为鬼魂后飘飘荡荡地来见张三郎,这就是《活捉》。
《活捉》的戏剧性,从阎惜娇的鬼魂夜敲张三郎的房门开始。听到深夜敲门,张文远问是哪个?阎惜娇自然答道,“是奴家!”张文远以为是天上掉下的艳遇,“是奴家?格也有趣。我张三官人桃花星进命哉,半夜三更还有啥子奴家来敲门打户。喂,奴家,你是哪个奴家?”这阎惜娇就有点郁闷,“我与你别来不久,难道我的声音听不出了么?……你且猜上一猜。”这张文远听说是一位奴家要他猜猜,就动了迷糊,一曲【渔灯儿】唱出他的心声:“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男子户外停轮?莫不是红拂私在越府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步陟飞尘?”唱词全出自比兴,文雅得很,但如果意译成现代汉语,不妨借用那首男女对唱的流行情歌――《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男声先唱:“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要我猜猜你是谁/从mary到sunny和ivory/就是不喊你的名字;”接着是女声的:“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从mary到sunny和ivory/却始终没有我的名字。”不知道这首歌是不是从《活捉》中获得灵感,总之很有这样的意思,门外是阎惜娇,门内是张文远,听到女性娇媚的声音叫门,三郎要知道门外是他的哪位MM,究竟是东邻大姐还是西街小妹,猜来猜去始终猜不到阎惜娇的身上。就如同那首流行情歌里,女声忧心地问“我不再是你的唯一?”这疑问阎惜娇同样是有的,只是她不愿意面对,明明听得很真却充耳不闻。
这是个另类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虽然它的女主人公是阎惜娇。张文远本是个寻花问柳的登徒子,阎惜娇却倾心以之。阎惜娇夜探三郎,是因为她既已经为三郎身死,以为三郎也必会生死以报;她渴望与三郎有真正天长地久的感情,为此毅然放弃了看起来更忠厚可靠的宋江;但她可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她的情郎,一心只想着既然人间不成眷属,就到阴间去成就夫妻。她要携张文远的魂魄一起赴阴曹,了其夙愿。面对阎惜娇的鬼魂,三郎战战兢兢,既为其姿色所迷惑,又惧其鬼魂的身份。一面是阎惜娇回想两人当时偷情,多么缠绵,一面是张文远不敢不顺口敷衍,要对情人表白自己,“我一闻小娘子的凶信,我泪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值飞琼降临。聚道是山魈显影,又道是鲲弦泄恨。把一个振耳惊眸,博得个荡情怡性,动魄飞魂。赴高唐,向阳台,雨渥云深,又何异那些时和你鹣鹣影并?”谁知道阎惜娇是当真的,张文远的套话正中她下怀:“何须鹏鸟来相窘?效于飞双双入冥!”你不是说灵魂儿相会也很好吗?那么还等什么,请啊。
三十年前,我曾经几度听老人们讲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现场看《活捉》表演的感受,提及这出戏的戏眼,说是浑身吓得筛糠似的张三郎,两条鼻涕长达尺余,收放自如,学名叫做“玉箸双垂”,细述起来虽然有点不太雅训,倒也不失为一种绝技,其表演技术之精湛,今天的演员恐怕很难达到。现在仍然保留在舞台上的表演,是阎惜娇一手拎着三郎的衣领,惊惧不已的张文远以矮子步围着她团团打转,那也已经足够精彩。风流的女鬼阎惜娇缠着她的三郎,一声声要与他同生共死,三郎口不应心,一边应付着阎惜娇,顺口说着一些调情的话,一边想着脱身之道。阎惜娇既是女鬼,张文远如何能逃脱她的掌握?这出戏要求两位演员的配合亲密无间,满台飞转的场面,煞是好看,既是高超的技术,同时又由戏情戏理所决定。
《乌龙院》一出戏,宋江被逼无奈,只好杀了他的情妇阎惜娇,但无论是剧作者、表演者还是观众,全部的同情都在宋江;《活捉三郎》是阎惜娇索了张文远的性命,全部同情却都在阎惜娇一边。如果说《乌龙院》的阎惜娇对宋江步步紧逼,让人感到她最后的被杀,多少有些像是咎由自取,那么《活捉》里的阎惜娇就表现出了她最可怜的一面,尽管她背叛了宋江与张文远结下私情,然而正因为她对这位三郎痴情一至于斯,她的红杏出墙就不再是普通的水性杨花,而对方的轻薄恰好是反衬与讽刺,她因此成为“多情却被无情误”的悲情女子,一片真情,都付予流水。
《活捉三郎》的结局是,张文远一命呜呼,阎惜娇用这样的特殊方式,成就了她的爱情。不知道被阎惜娇催了命的张文远到了阴间是不是会与阎惜娇再续前缘,这出精彩的鬼戏给张文远们留下的教训就是,尽管生死以之的爱情很美丽,但假如没有真正做好同生共死的精神准备,千万不要轻言什么百年。在面临生死这样的大事时,可不要随随便便地发什么誓,女人会当真的。
《活捉》在当代中国命运不济,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就被禁演,直到八十年代,人们不再把当时的禁令当回事了,才有剧团渐渐地恢复上演它,然而表演水平的下降毋庸讳言。其实远不止于《活捉》,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国戏剧史上诸多有鬼魂出现的优秀作品,均在“戏改”中受到批判,其理由就是从自然科学眼光看来,鬼魂之说完全是虚妄的,种种写人鬼恋的剧目也因此受到牵连;后来有种说法,虽然一般的人鬼相恋不被接受,假如写一写底层人民――比如妇女――死后化为厉鬼以反抗封建统治阶级,那总是可以的吧?于是,1959年,剧作家孟超写了昆曲《李慧娘》,剧中的李慧娘是贾似道的小妾,既美丽又有爱国主义精神,她爱慕的裴生同样正直而爱国,李慧娘的故事不涉私情,她只因陪贾似道游湖时夸赞了裴生一句“美哉少年”,就屈死在狠心的奸相贾似道剑下,但她并不甘心,她的鬼魂搭救了裴生,更去找贾似道复仇。然而,即使这样写鬼的昆曲《李慧娘》,在政治上极端地向左转的1963年,还是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为作者孟超辩解的学者们提出“有鬼无害论”,更激怒了批判者,争论由此升级,事实上它成了“文化大革命”最初的导火索;而在极左思潮的高压下,文化部不得不专门下发文件,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在全国范围内禁演“鬼戏”,这时那些有鬼魂出现的老戏新戏们受到的压力,不仅仅是科学更是政治的。
毕竟是政治力大无比,各种各样的“人鬼情未了”,就这样完全在中国戏剧舞台上绝迹。诚然,“文革”结束,这些当年被禁演的鬼戏又渐渐恢复上演,但鬼戏在历史上不仅仅是一些涉及鬼魂的戏剧文本,而且还包含了一些特殊的表演手法,文本只要不毁于兵燹终还存在,表演的技巧与手法却需要言教身传,只要相隔一代,就断了传承的血脉。也正因为此,纵然有关鬼戏的禁令已经不再有人提起,可惜大量的鬼戏,经历几十年的中断,其表演的技巧已经失传,因此,现在在舞台上能看到的鬼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部;至于专以扮演魂旦擅长的演员,现在也已经不见;现在的演员们再想要恢复鬼魂戏表演的那些特殊的身段台步,只能通过前人片断的回忆以及自己的艰难摸索,能求其形似已属不易,更遑论神似。禁戏之厄,哪里只是禁掉了那些有滋有味的好剧本?表演艺术的牺牲,实在更是首当其冲,而正由于这些涉及到鬼魂的表演手段如鬼魂一样化为云烟,它只能令后人怀想却无从捡拾,因之就加倍地令人唏嘘不已。